余小黄

自古多情伤离别

    和脑海中温习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,我走进了老家的大门。两扇铁门敞开,如风向标,指示着归来者前行的方向。房前的桃园里停了两三辆汽车,但与往常的热闹不同的是,每个人手里不是拎着遍地开花的年货,而是无语凝噎的忡忡忧心和相看泪眼的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偌大的储物间在元宵节那天被搬空,为了给住院回来的奶奶腾出地方疗养。两个月过去,原先的储物痕迹一一消弭,取而代之的是充满颓败气息的老式家具和物件。

    在房间东北的一个角落,奶奶嶙峋的身躯被困在医疗床里,泛着不自然的黄黑。原本满头乌发转眼已斑驳得七零八落。双眼浑浊,即便睁开,也是一片虚空。人中部位扣着氧气管,嘴中依稀发出吃力的喘息声,和一旁冒着泡的液氧分滤瓶一样,每一次呼吸像是有接续不断的水泡先后炸开,阻滞着氧气的进入。想必在奶奶的世界里,此刻已是一片混沌与孤独。

    我妈带着我叫了两声奶奶,她吃力地撑开眼皮,仿佛能看到什么似的,在浑浊不清的粗重喘息声中突然咬重了两个音节,便算做是应了。我望着奶奶微张的嘴中已经虚浮了的牙齿,便把手伸进被窝,握住她的手。在已接近三十多度的被窝里,这双手是这样的冰凉与瘦弱,骨头在稀松的皮肉下清晰可见。我来回搓着她的手背以示我在后,便就这样静静地坐着。

    守夜是极为重要的,尤其是对于病危的老人来说。我爸带着奶奶地方上的两个男亲戚伴在病床左右,准备一晚上的车轮战看护。

    是夜,我躺下辗转反侧了许久,心中总有萦绕。直到黑暗的房中门突然被推开,听到我哥的一句“外婆走了”,我和我妈瞬间起身。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,什么想法都有但什么思绪都无。虽然我清楚奶奶已时日无多,但也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。头顶上的灯格外晃眼,刚踏出两步,身形都有些不稳,心中充斥着不安与恐惧。

     还是那间屋子,那个小床,只不过上面的人已停止了呼吸。奶奶嘴依旧微张,眼睛紧闭,眉头皱起,仿佛早已厌倦了这种全凭一口气吊着的感觉,但又不得不屈服于此,难受至极。周围的人全部通红了双眼,有的伏在床榻,有的背对着门,有的只是呆呆地站立,目光却一直未曾离开过。

     低声的呜咽让原本淅淅沥沥的雨夜显得愈发凄凉。爷爷、妈妈和我赶至老街,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敲响了操办红白喜事的店门。

     在围观了乡村葬仪师一系列动作后,大家都为奶奶烧纸上香。在此期间,众人开始清理着房间里的药物和医疗用品,就如同在毕业那天扔掉所有书本就为了享受报复性解脱的快感一般,大家此时也在纷纷感慨奶奶终于能够从病魔缠身的痛苦中解脱,轻轻松松地离去了。

     这一天晚上我不敢合眼,因为脑海中充斥着太多关于过去的回忆、现在的状况和将来的忧虑,离别的凄怆感油然而生。一路走来我也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离别,但这会是我人生中第一场最痛彻心扉、难以释怀的离别,可我清楚这却绝非最后一场。

     清晨醒来,我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罩发呆,七点半的天光已经透过棕色的窗帘撩动我的眼皮。楼底下传来了爷爷漱口和咳嗽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听不清的方言侬语。以往的假期我都在这种场景中醒来,听着爷爷洗漱走动和奶奶洗衣服的声音,或者能听见奶奶在低声快速地和邻居讨论着村方上的八卦。我躺在床上,听着外面的交谈声,无数回忆交叠,让我觉得这只是某个暑假里的最稀松平常不过的某一天,奶奶可能就在厨房,摆弄着刚从集市上淘回来的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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